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71章 舊澗新流(四)

關燈
戴申不費吹灰之力奪了武威, 召集昔日部將,很出了口惡氣。一頓酒喝得臉頰發燙, 他登上武威城, 緩緩呼吸著河西猶帶硝煙餘味的空氣。

貪狼星照耀著廣袤的土地,熟悉的山川河流, 他前所未有地篤定,這一仗一定會勝。

姚嵩帶來一個讓他掃興的消息:姜紹叛逃,西川淪陷, 得知耶律渡江的打算,戴申宛如被兜頭澆了一桶雪水,初戰告捷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。

“太子親自率軍去秭歸阻擊,還能拖一段時間。”姚嵩道。

“庭望年紀還小,”戴申難免有些焦躁, “這邊得速戰速決了。”

“陛下要戒驕戒躁。”姚嵩語重心長。

“我知道。”戴申點頭。

“還有件事……豫章王逃走了。”

“逃走?”戴申愕然。

“陛下宅心仁厚, 但難保有別的人想要他的命。”姚嵩笑瞇瞇。

“是茂英?”戴申暗自猜測。

“興許是, 興許不是。”姚嵩跟隨戴申走回衙署,酒席散盡,堂上寂靜無聲, 他添上燈油,踞案沈思了片刻, 姚嵩道:“豫章王廢人一個, 是生是死不打緊,只是他莫名其妙在嶺南失蹤,清原長公主和他情同手足, 怎麽能不懷疑?她但凡一懷疑,溫泌還有安生日子過嗎?”

戴申頓悟,“你說,把這事栽到溫泌頭上?”

姚嵩笑道:“豫章王自己揭破蕭劼的身世,溫泌怎能不懷恨在心?況且陛下你不把此事推到他頭上,恐怕他要先推到你頭上,借此大興所謂正義之師了。”

戴申頷首:“就照你說的辦。”

秭歸來的消息,給雙方營寨都帶來了不小的震動,果然不出姚嵩所料,耶律以戴申加害豫章王之名,痛斥其殘暴無道,大軍所向披靡,戴庭望且戰且退,最後固守揚州,耶律圍城兩月,毫無寸功,不得已偃旗息鼓,戴申得知了消息,一顆提起的心暫且放了下來。姚嵩手持一封書信,滿面喜色地闖入室內,大聲道:“陛下,你看這是什麽。”

戴申“哦”一聲,將信取出,還未讀完,姚嵩已經等不及揭曉了,“這是溫泌給晉陽的信,途徑秦州被清水縣丞所獲,以此來向陛下邀功的。”

戴申看到一半,猛然起身,“韓約傷重?”

“正是。”姚嵩笑道,“怪不得溫泌最近都沒有動作。他在信裏命楊寂在晉陽擇選良醫,速往隴右為韓約療傷,看來這次韓約不死也得去半條命。”

戴申一掃郁卒之氣,振奮道:“這豈不是千載難逢的決勝良機?”

“陛下莫急,”姚嵩按住戴申,“我有良策,可兵不血刃克敵制勝。”

戴申催促他,“快說。”

“晉陽此地,既有京都來的前朝舊臣,又有範陽來的溫泌下屬,兩派明爭暗鬥,人盡皆知。再有豫章王失蹤一事,清原長公主和楊寂怕早已勢成水火了。他們到現在還能勉強相安無事,不正是因為溫泌?要是溫泌有個好歹……”姚嵩眼中精光四射,“晉陽一亂,所謂精兵強將,也如樹倒猢猻散,不戰自退了。”

戴申奇道:“傷的是韓約,不是溫泌,於千軍萬馬中取他性命,談何容易?”

姚嵩哈哈大笑,“又何必要取他性命?陛下不知道這世上謠言最致命嗎?”他挽起袖子,高聲喚人送來筆墨紙硯,“我有一手絕活,陛下還沒有見過呢!”

他伏案提筆,故技重施,模仿信上筆跡書寫完畢,呈給戴申,“陛下能看得出不一樣嗎?”

戴申凝眸細看,滿紙遒勁的字體,果然臨摹得如出一轍,只是將韓約換成溫泌,末尾又有溫泌私印,任誰也看不出破綻。戴申大喜,選一名機警的士兵,扮做信使,快馬加鞭,趕往晉陽。

曹荇接到信,驚得面無人色,又不敢聲張,只悄悄將楊寂請來要跟他討個主意。

楊寂亦是渾身一震,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半晌,急傳信使來問話,那信使將戰場上情形一五一十說來,楊寂慢慢落座,心神不定地揮了揮手,命信使退下,“原來如此,”他喃喃自語,“怪不得戰事停了兩月,我心裏總覺得不大妙。”

曹荇急得滿地團團亂轉,“這可怎麽辦得好?”

楊寂攥著手心的冷汗,定了定神,安排道:“先去擇選良醫,命他即日便趕往隴右。”不等曹荇答應,他忙道:“切勿走漏了消息。”

曹荇點頭,“這我自然知道。”

“還有一事,”楊寂叫住曹荇,攢眉思索起來,“你容我想一想。”

普賢奴追著拂林犬進了假山的山洞。桃符與宮婢們拎著婆娑作響的裙裾,在洞口輕聲呼喚。

吉貞坐在石案邊,臉上有些淡。

固崇顫巍巍地在她身邊躬身施禮,“殿下,豫章王之事有內情,殿下要為豫章王做主啊。”

吉貞沈默地看著裊裊晴光,回首時,眼角仍有些發紅,“阿翁,冬郎現在下落不明,先找到他人再說吧。”

固崇用袖子拭淚,猶豫了一會,道:“但凡殿下肯求一求武威郡王,請他手下留情……”

吉貞道:“這事跟武威郡王又有什麽關系?”

“嶺南街頭巷尾都在傳,是武威郡王……”

“阿翁!”吉貞猛地拔高了聲音,驚得固崇倉皇後退,擡頭一看,吉貞秀麗的眉宇中微含慍怒,“現在河西正在打仗,你難道要我為這種沒有影的事,召武威郡王回來興師問罪嗎?即便我要問罪,他會認嗎?”

固崇深深嘆口氣,“殿下說的是,奴心系豫章王,一時情急了。”

“阿翁別急,”吉貞安慰他,“我已經命包忽裏去四處打探冬郎消息了。”

打發固崇後,吉貞走回殿中,微風吹拂著落花飄過窗欞,落在素色的信箋上。她目光輕移,不禁將信箋拾起。這是兩月前的書信了,溫泌略略講述了河西戰況,仿佛不經意般,又提及晁延壽那名孀居的女兒是何等溫柔體貼,簡直是女子中的楷模。

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臉,躍然紙上。

吉貞想到那雙閃閃發光、壞笑連連的雙眼,出了一陣神,又念及生死未蔔的蕭侗,頓時心亂如麻,一把將信丟開,咬著唇道:“混賬。”

“姑母。”普賢奴邁著利落的步伐跑進殿中,他不足三歲,漸漸通曉世事,性情十分倔強自負,最不耐煩被別人抱著圍著,但偶爾也有溫柔可愛的時候。他歪著腦袋看了看吉貞,爬上她的膝頭,軟軟手指撫了撫她的臉頰,問道:“姑母,你想郡王了嗎?”

自懂事後,他便只稱呼溫泌為郡王了。

吉貞下否定道:“沒有。”

“我想郡王了。”普賢奴喃喃道,小臉上有些落寞,“郡王一定也想我啦。”

吉貞看著他英氣勃勃的眉眼,一時來氣,笑道:“郡王有溫柔體貼的晁娘子陪著,怎麽會想起你?”

“姑母,你在說什麽啊?”普賢奴不解,但下意識地皺眉,他不高興地推了一把吉貞,“不要晁娘子!”他的脾氣是很大的,從吉貞膝頭跳下來後,頭也不回地跑開了。

吉貞無奈地一笑,任他去了。待到黃昏,還不見普賢奴身影,問起桃符,桃符答道:“陛下要去看馬,被乳母們伴著去禦苑了。”吉貞沒有理會,直到暮色將至,普賢奴竟還不見影子,吉貞這才覺得不對,說:“去禦苑領陛下回來。”

桃符走出殿沒多久,又折返回來,大惑不解道:“殿下,外頭多了守兵,不許奴出宮。”

吉貞眉頭一擰,“哪來的守兵?”

桃符說不出個所以然,吉貞猝然起身,走到殿外,廊檐下執戟的侍衛口稱殿下,卻分毫不讓。宮婢們見驀地出現這一隊守衛,明擺著一副要軟禁人的架勢,都悄悄地交頭接耳起來。

吉貞在夜色中佇立半晌,冷聲道:“叫曹荇,不,叫楊寂來!”

她臉色極難看,侍衛不敢耽誤,忙去稟告了楊寂,楊寂慢吞吞來到宮裏,見吉貞在明亮的燭光下肅然而坐,楊寂心虛地垂下頭。“殿下。”

吉貞開門見山,“楊寂,外面是你的人嗎?”

楊寂推諉道:“殿下,晉陽宮留後是曹荇,不是臣。”

吉貞冷笑,“曹荇何時不對你言聽計從?”

楊寂忙道:“臣不敢。”

“陛下去哪了?”吉貞的聲音隱約發抖。

楊寂迅速瞥了她一眼,待要搪塞,卻被吉貞一雙幽黑的眸子看得脊背發汗,最後直起腰,正色道:“殿下只是陛下的姑母,天下哪有姑母撫養侄子的道理?臣已經同曹荇商議過,將陛下安置在前殿了,有乳母和宮婢們照料,殿下不必擔心。”

“你是要軟禁我?”

“臣不敢。”

吉貞和楊寂對視片刻,她忽道:“是武威郡王出事了嗎?”

楊寂眸光一凝,“殿下說什麽?”

“是不是武威郡王出事了?”吉貞鎮定道,“你怕陛下年幼,我要挾天子以令群臣,所以才將陛下帶走了。武威郡王是受傷了,還是死了?“

楊寂張口結舌,詫異於吉貞的敏銳,“殿下,臣此舉,只是權宜之計。即便殿下無心,殿下身邊的人,鄭元義,崔屹他們,也會借機生事,“他面色一緊,態度很堅定,“臣不得不為之,請殿下恕罪!”

話說開了,吉貞並沒有大發雷霆,楊寂凝神一看,見吉貞的臉龐在燈下如白瓷般,疏無異色。僵了許久,她睫毛微微一顫,提起聲音道:“武威郡王如何了?”

楊寂將懷中的密信放在吉貞面前,嘆道:“殿下請看。”

吉貞看信的時候,楊寂道:“臣已經和曹荇商議過,選派良醫往隴右去了,不到一月,就會有信,若是到時郡王安然無恙,臣自會撤去這些守衛。這段時間還請殿下不要聲張,否則,”他慢慢道:“臣也不得不效法漢武帝殺鉤弋夫人的故事了。”

吉貞心頭一顫,屏息將信看完,慢慢放回案頭,凝眸不語。

“傳信的人呢?”吉貞道。

“臣恐怕他四處宣揚,走漏消息,已經將人關押起來了。”

吉貞道:“你想得很周到。可你莫名其妙把我關押起來,難道崔屹等人不會生疑?”

皇帝在他和曹荇手上,崔屹等人鬧起來又能怎麽樣?楊寂心想,但這話他沒敢出口,只敷衍了一句:“戰場受傷,也是常事,有禦醫去了隴右,必能藥到病除,殿下不必憂心。況且這消息是真是假,尚未可知。”

吉貞走回殿後,從案頭拾起兩月前溫泌的來信,目光在字裏行間停駐。那時他的語氣是何等輕松得意,絲毫感覺不到戰場上的腥風血雨。

他受傷了,怎麽會不告訴她呢?他不知道普賢奴掛念著他嗎?

默默將兩封信放在一起,良久,吉貞輕喃道:“我不信。”

楊寂道:“這的確是天泉的字跡,絕無虛假。”

“戴申身邊的姚嵩有一個本事,你大概不知道,我卻是親眼見識過的。”吉貞搖頭,“當初徐度仙被貶斥,便是他從中作祟的。”

這個楊寂當然是不知情。雖然覺得這機會微乎其微,但也希望僥幸如此,“若真是姚嵩作祟……恐怕沒幾天晉陽就要流言滿天飛了,還好臣將那信使關押了起來。”

“你做事周到。”吉貞嘴角一翹,“否則怎麽會得信當天,就雷厲風行,把我軟禁起來?”

楊寂難堪,只得又道:“臣並不是提防殿下……”

“你是提防著我,何必狡辯?”吉貞道,雖然憤怒,但心知此刻不是置氣的時候,她把嘲弄的眼神收起來,稱心誠意地懇請他,“是真是假,一看便知。你放我去隴右吧。”

楊寂腦中警鈴大作,“臣不能放殿下走!”

“放我走又有何妨?”吉貞微笑,“若是武威郡王安然無恙,當然皆大歡喜,我也不會追究你冒犯之罪。若是他有事……想必你也不會容我再回晉陽來。這樣,總好過我不明不白被關在宮裏好吧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